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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二二折、夜刀胜雪,素手合凝(1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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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伸出纤长的食指,指甲轻轻在凉亭木柱上一刮,浓烈药气从漆底裸露的木色中透将出来,连距阶底尚有丈余远的鹿别驾都能嗅得,不由一阵晕眩。

“产自西北天镜原的‘氤香炉木’,将桑椹大小的薄片研成粉末,调水吞服,有宁神安眠、夜寐不惊的奇效。这座‘无殭水阁’里的梁柱,十有八九是以炉木为材,若非大夫让工匠们都含了还神冰片,怕还盖不成阁子。”

修道亦涉丹鼎药石,鹿别驾对“氤香炉木”并不陌生,知其价高难得,在观中丹室,有刨作指甲大小的薄片、贮于密封罐内,头痛或失眠时取若干合药,效果显着。万料不到,竟有疯子疯到拿药材来盖房子,所用材料,就连庭中的植被花树,通通是一路货!被坑也只能说半点不冤。

事实上,无殭水阁的诸般异材虽是伊黄粱指定,光凭他出神入化的医术药学,不足以建成这座殊异的建筑。

为了雪贞,伊黄粱不惜重金,敦请四极明府精密计算,以繁复而庞大的实作数据为辅,计算出各种药材的配比,以免弄巧成拙。逄宫那厢经过三年多的实验,还派遣专人在一梦谷附近开辟苗圃,收集水土信息,这才给出了设计蓝图。说无殭水阁乃合岐圣、数圣双圣之力而成,半点也不为过。

无殭水阁的宁神效果,是由外而内递增,居中这座八角飞檐、曲水环绕的殁丝亭,堪称举阁药力最强处,就连伊黄粱自己,平日也绝少履足,但凡来此,舌板下的还神冰脑决计不能吐出;能不说话,就尽量别张口,滞留时间不逾盏茶,以防药力沁体,于浑然未觉处受害。

因为这并不是毒,没有祛除之法,最好的应对方子,就是离得远远的。周遭环绕的水渠,也是为了将药力缩限于此,避免扩散。

就连谷中风向,都在逄宫的考虑之内,每日傍晚,由谷后刮下的落山风扫过水阁,将满满的药气一股脑儿送进入谷处的密林,盘绕不去,直到夜晚才慢慢消散。

是以林被虽密,无有伤人的大型野兽,这些年来,也不是没有耐心欠奉、气急败坏的患者家属,无视谷口木牌,心急火燎地冲进一梦谷,欲将大夫拖出的。只是入得林中,不知怎的突然心平气和下来,思前想后,终究不妥,末了乖乖出谷,等待伊大夫传召。

这帮不请自来的紫星观门人,算是自讨苦吃。鹿别驾单膝跪地,拄刀而起,自忖尚有一击斩杀这名妖妇的能耐,不知怎的,心底却是千百个不愿意,甩甩脑袋,试图驱散这个念头──定力变差,亦是强烈的宁神药力所致。

在无殭水阁之中,常人会迅速陷入疲惫懒散,自制力急遽消褪,平时不敢触及的虚妄念头,会在某种奇妙的快乐氛围中迅速放大,恍若醺醺,只是斗争心转淡,又不若借酒装疯的醉客。

鹿别驾于药理所知,并未深及这一层,提起棱节七星剑,遥指阶上玉人,咬牙沉声道:“解……解药!”

“没有解药,也用不着解药。”

雪贞似笑非笑,唇抿间带着一抹若有似无的衅意,越是说得温婉,越让人莫名恼火,直想将她一把剥光了压在身下,狠狠教训一番。“鹿真人就当是宁神汤喝多了,有些困乏,赶紧回去睡下,明日晨起,管叫精神饱满,身心舒泰。”

(可……可恶!)

怎么听都像讽刺,他也没天真到信了此言,两手空空离开,以刀剑支起身子,切齿道:“叫……叫伊黄粱出来!未、未见此人,道爷……道爷拆了这座破阁子,拿你……拿你抵帐!”末句一出,不觉微笑,颇有一舒积郁之感,胸中烦闷略去。

蓦听一阵嘶嘎刺耳的豪笑,自前院传来:“……说得极好!今日未见伊黄粱,老狼陪你拆了这座阁子,拿这妖妖娆娆的大奶花娘抵帐!”但见乌影翻过院墙,无声落地,却不是聂冥途是谁?

满爪是血、兀自滴着黏腻液渍的兽形凶徒半拱着背,两条粗壮的膀子垂过了膝盖,益发衬出下半身枯瘦如柴,弯如蛙足,模样说有多怪异就有多怪异。与前度不同,他背上背了团破烂被筩似的物事,脏污的长布条如拖把般随风乱舞,才刚落地便以爪掩口,冲鹿别驾大声说着悄悄话:“是说尊驾喜欢清蒸还红烧?我这人一向随和,记得把奶子留给我就行,刚好盛得两盘,其它都归你。”

鹿别驾昏沉了半天,才搞清楚他要吃的是雪贞,腹中酸水上涌,忍着恶心,怒道:“兀那贼子!不……不知所谓!谁与你吃人肉?”

聂冥途难掩失望。“啊,抵帐不是吃么?奸完了再吃也行啊。还好自我带了吃食。这社会是怎么了?人跟人之间,都不再互相关心了么?”伸臂将背后的被筩拽下。

鹿别驾记着他杀害了多名弟子,见其抬臂之际,胸腹间空门大开,不由冷笑,正欲出手,一人挤出坐满紫星观弟子的门廊,大叫:“……师尊!那厮掳走了彦清师弟!”口带风声,正是给打落两枚牙齿的苏彦升。

鹿别驾猛一凝眸,赫见聂冥途甩下的被筒花色熟悉,依稀是自己车厢内所用,筒口歪斜着一颗缠满绷带的脑袋,竟是侄儿鹿彦清!

原来聂冥途先前窜进密林,并未径直追入谷中,兽化后的嗅觉异常灵敏,盘绕于林间的淡淡药气令他头晕脑胀,觅了棵顶盖茂密的大树窜上,待鹿别驾一行悉数通过,才折返彩棚,杀光了来不及走的,挟持鹿彦清随后而至。

无殭水阁的药气之于狼首,不啻常人面对腐尸粪尿等恶臭,虽是难受,毕竟无害,况且兽化之后,不惟血气运行加快,连排除药、毒的能耐,都胜过常人数倍;饶是如此,聂冥途仍在阁外潜伏,直到听见鹿别驾倒地,这才现身收尾。

“岐圣”伊黄粱是不是此世血甲门的祭血魔君,狼首无法肯定,所以把他们通通逼出来就知道了──堂堂观海天门副掌教若死于此间,还搭上一干紫星观的直传弟子,伊黄粱纵使处处施恩,武林地位超然,此后也别想有安生日子过。祭血魔君不想毁了这么好的掩护身份,非得做点什么不可。而聂冥途等的,就是那一瞬间。

“这块排骨没几两肉,别浪费了柴火。”聂冥途翻转痈人,似正找一处落口:“也罢,当甘蔗啃了罢。分你一条大腿,别说我吃独食啊。”

“狂徒,还我彦清孩儿!”鹿别驾眦目欲裂,相较于怒极脱口的吼叫,将递而未递的七星剑势为之一顿,显是投鼠忌器。

高手对决,最忌首鼠两端。聂冥途见他右手剑路已封,接着废其左膀,觑准去路,使劲将鹿彦清一扔。鹿别驾若不肯弃刀,鲨鳍利刃便要贯穿侄儿,况以狼首一掷,非指掌不能化消,鹿别驾更无犹豫,鬼头刀脱手,掌蓄绵劲顺势圈转,堪堪将人抄住;见狼首如影随形,闪电般杀至,已不及回剑,背转身子护住侄儿,欲以背门硬吃一爪!

千钧一发之际,“嗤”的一声轻薄锐响,聂冥途福至心灵,及时扭头,一抹刀光掠过颈侧耳际,差得分许,便要命中咽喉。

《青狼诀》妖孽般的复原能力,以及兽化后猛然攀升、不逊横练硬功的防御之能,使他在战斗中不习惯采取守势──通常一击得手之后,敌人总会不经意露出破绽,更易取命。狼首非常热衷于先放点甜头,而后再连本带利讨回的“印子钱(高利贷)”战法。

然而,这一道无声刀劲的凝练,迫使他在收成甜美果实的瞬间,本能地采取回避。就连狼首,都是等颈间的刺痒飙过,才意识到自己竟弃攻为守,不觉嗤笑:“他妈的────!”

正欲扭身扑击,颈间忽热辣辣一痛,那发丝般的搔刮感绽成了起码一寸深的伤口,顺着肌理分裂,势如破竹;《青狼诀》药烟未及窜出,滚烫的鲜血已然泼溅而出,聂冥途顿感晕眩,压紧创口霍然转身,退向廊间最近的一根楹柱!

而第二刀果然于此际发出。

“嗤”的一响,聂冥途侧转身子,缩于镂空的栏杆下,右臂暴长,拖过一名搞不清状况的紫星观弟子,虽只有单爪,依旧如猫抓小鸡般,挟着那人咬断喉管,骨碌碌地吞饮热血。

血的营养不及鲜肉,但吸收更快,是激战中补充精力的不二法门。

白霜霜的刺鼻药烟刮卷而起,那人的手脚伸出烟团,不住抽搐着,很快就没了声息。

乌影一闪,第三、第四刀接连并至,就连旁观众人,都能察觉刀者的急迫,似想逼狼首松手,却只做了聂冥途的菜刀。嚓嚓两声,卸下一手一脚,聂冥途将残躯往来人处一送,只捡手臂就口,黄污锐利的犬牙撕下两口血肉吞咽,以露出森森白骨的狼籍断臂挡开第五刀,运劲震退了刀者。

这兔起鹘落的瞬息间,狼首无论攻守进退,左手始终压紧颈侧;非因疼痛,聂冥途对痛楚已没什么感觉,而是提醒自己这份耻辱。

祭血魔君的无形刀气、鹿别驾的七言绝式,都不曾在他的非人之躯上,留下如此深刻的伤痕。这一刀所蓄的内劲远不及魔君,招式更比不上鹿别驾合一百零八式于一招的惊艳,他有的……到底是什么,而能无视弱小自身之弱小,展现出压倒强大的惊人强大?

打从数十年前圣藻池一会,聂冥途已许久许久,不曾有过这种茫然的感觉。

他原以为是自己感应杀气,及时避过咽喉要害,细思之下,发现对方或许从一开始,便相中他的颈侧,这一刀才会来得如此精准,顺肌理切开,造成既长且深的伤口,形同放血,瞬间离体的巨量血液,连《青狼诀》都差点没扛住。

聂冥途并不认为是伊黄粱──甚至祭血魔君──在这里伏下杀手,专等自己前来。只能认为藏身黑暗的刀者,专注到了某种境界,所有的隐忍背负在最恰当的时机,以最无懈可击的形式具现,结果几乎要了他的命。

倘若那人自始至终,只想着断首取命,或许眼下,“聂冥途”三字已是江湖上翻过的另一页,徒余一具身首分离的畸尸。

这样的凝练极其伤神,断难久持,遑论连出。聂冥途毕生会过无数武者,能达此一境界者寥寥,一击不中,其后便飞流直下三千尺、因此丢了性命的,数来也有几个。

果然,其后猱身扑至、抢进烟团的四刀沉稳尽失,内劲不足、火候欠缺的毛病接连浮现,给了狼首补充食粮的余裕。

“加餐”之后,聂冥途挥散药烟,“照蜮狼眼”捕捉残影,廊庑隔着阶台的另一侧,似有一抹瘦小身形退入树影,叶止人静,几于同时发生;虽然相隔未远,却分不清是男是女,露出的小丬轮廓难以判断体势,也看不见刀,至少趋避出招,是受过高人指点的,不容小觑。

他还有几条诱出此人的毒计,未及施用,脑后两道刻毒视线电射而至,毋须回头,也知是鹿别驾。原本在廊间入口瘫坐成一团的紫星观弟子,这时也摇摇晃晃起身,拔剑的铿响此起彼落,“醉态”可掬,除了人多,仍旧无甚可取。

聂冥途伸出灰白的舌头,舐了舐干裂的嘴唇。先佯攻鹿别驾和那个瘫人好了,待那名隐身暗处的刀者来救,再──“大半夜的,吵什么吵?”一把陌生的喉音,阻断了狼首的算计。

众人闻声转头,见一名白面无须的儒者,自凉亭后的曲廊行出,声音虽不大,独断的口吻却满是烦躁暴烈,带着一股难以撼动的睥睨与权威,彷佛眼前诸人,全踏在他的领土之上,生杀予夺不过转眼间耳。

雪贞袅娜转身,盈盈拜倒,垂首恭敬道:“惊扰大夫了,请大夫恕罪。”黑暗中的刀者动也不动,只投以注目,权作行礼。鹿别驾神智未失,闻言一凛:“这个醒饱白面般的胖子,便是一梦谷之主、鼎鼎大名的‘岐圣’伊黄粱?”

聂冥途精亮的兽眸死死盯着他,彷佛瞧的是一块封汁火腿,片刻才“噫”的一声,垂落肩头,喃喃低语:“怪了,真不是他。”嘶哑的语声里不无失望,竟忘了稍加掩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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